“行尸走肉”这个词现在用作贬义,比喻那些庸碌无能,不起作用的“活死人”。在100多年前湘西这块地方流传着一种巫术叫做“苗老司赶尸”,也叫做“辰州符”。“辰州符”能驱使已经死了的人走路,那光景才真正算得上“行尸走肉”哩!
七八岁时,我总爱在夏夜乘凉时缠着父亲要他给我讲古谈今,有一回,他给我讲起“赶尸”的事使我至今不忘。
清朝光绪三十一年(1905)中秋过后,(先父)他奉命护送得胜营知事从镇竿(今凤凰)到辰州(今沅陵)办公事。回来时同行的弟兄们都坐解饷银的上水船,既舒适又可在船上玩牌赌钱。上水船不遇风是三日一站(30公里),从辰州到浦市两站水程要6天,从浦市到镇竿水程要两天。若是遇上顺风一天到了浦市,他们在浦市可要玩耍5天再起程,这成了例规。(先父)他那时才20岁,入营吃粮未满3年,没有资格休假探亲。想借这个机会回家一次,就向棚头(相当今班长)请假,棚头说:“在营里要请7~8天的假要营官恩准。出差在外了,我是带队的就替你一肩担了,不过九月初一‘点卯’(点名)你一定要赶到,你如果误了点卯那我就担不起,到那时营官把你‘开缺’,说不定我屁股还要吃楠竹笋哩!”(挨竹板打)。“棚头哥!你放心!和你同吃喝两年多,承你关照弟兄不会忘恩负义,这回出差的‘赏好’全归你喝酒,九月初一五更时来你身边取这些东西,请代弟兄保管几天。”说完就把号挂(军装)和兵器(单刀)交给棚头,棚头接了就算准假。
归心似箭,农历八月二十三,五更,天刚蒙蒙亮,(先父)他从辰州动身,黄昏麻眼时已走马观花60公里,到潭溪道子坪水井边,打算喝口凉水再赶到大陂流去歇店(客栈)。喝足凉水吸完一袋旱烟,正要起身赶路,这时从西边大路上来了一个扛着两床烂晒谷垫子的人,边走边喊:“让路让路!让开让开,赶兵(殡和兵同音,当时的百姓怕兵)来了,快躲开,过来兵啦!小心你们的鸡狗呀!”一直朝东向潭溪方向走去。这人走过两丈远,后面跟着来了一个头包红帕身穿青衣的人,挑着一担香烛钱纸,扁担两头的小孔中各插着三根净檀香,那香已燃得一半了。每走几步就丢一张钱纸,肩上还扛着一根青白相间的竹棍(叫雌雄棍),竹棍的顶端还提着一只活公鸡,竹节上贴着黄裱纸用朱砂画的符,身后跟着5个戴新粽叶斗笠的人,斗笠顶上和前后左右四边都贴着“神符”。那斗笠戴得低,窝窝遮住了面孔,对面看,只见斗笠不见那些人是什么模样,身上衣裤很褴褛,血迹斑斑,泥污块块。脚上穿的麻草鞋沾满牛屎泥浆,还看得出那是新的。5个人一个个从大路上去相距都是5尺远,迈步时那腿是笔直的,膝头不弯。臂膀笔直地下垂在胯骨边,两手紧紧地各握一把钱纸。那斗笠没有用斗笠圈,是用带子从胳肢窝穿过绊得紧紧的。胸前背后贴得有“符”。迈步都很规矩,跟着前面穿青衣的人落脚,左、右、左、右和兵丁上操一样。走在最后是一个身穿红长衣,头戴法冠的老司,那老司留着一撮已经花白的山羊胡须,年纪在60开外,身后背上插有一把宝剑,腰间左挂一只水牛号角,右挂祖传捉鬼法宝“流”。这“流”原名叫什么弄不清楚,因是从开山祖师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所以叫“流”。五色绿绦系着一方铜印,从颈项下悬挂在胸前,右手执“司刀”,左手执“绺旗”(五色布条做成的招魂幡)。双目圆睁直视前方,绺旗一摇前面的一律迈左脚,“司刀”一摇前面的一律迈右脚。天啦!这哪里是赶兵?是赶尸!越夜越见鬼,前面还要翻铺锄坳,那湾里冷清,莫把老子吓死。想到这里心中有点害怕起来,一阵晚风吹来,又在水井边坐久了,感到全身凉嗖嗖的,又是一阵风,吹得掉在地上的干桐叶打羊角旋,飘起一阵灰尘。吓得(先父)他浑身毛骨悚然,起了一层鸡皮虱,立即大声地吼了几声“呸!呸!啊啖!些!些!”借以壮胆。心想老子今天才背时哩!真是起来早了碰着鬼,撞着这赶尸的,又撞着这鬼风。走江湖的规矩是“宁起鸡鸣(鬼回去了),不赶煞星(天黑后鬼出来了)。”老子转潭溪找歇处去,横顺明天只有百把里路,一天赶到家。鬼怕老司,老子跟着老司走,看你有什么鬼名堂敢在老司身边耍!于是(先父)他几个箭步向东赶去,离那红衣老司三四步远,缓缓地跟着走。
转过一个山咀,潭溪在望。(先父)他想着那些僵尸晚上是赶路还是睡觉?哪一个客栈肯留这5具尸住店?好奇心赶走了怕鬼的恐惧,越更注意这场难得看到的好把戏。
到了潭溪对河土麻寨,那扛晒垫的人沿着峒河南岸的岩板路走,并不进寨找歇店,而是朝天王庙走去,绕到庙后一块小草坪(这地方叫做“停尸坪”或“赶尸坪”)将晒垫靠在墙边等候。那扛竹棍的走到草坪时,立刻取下竹棍顶端的雄鸡公,把竹棍牢牢地插在坪中,戴着棕叶斗笠的5具尸体围着竹棍站成一圈,个个胸朝竹棍背朝外。
扛晒垫的人,立刻将晒垫围在僵尸外面,一床不够围两床哩!穿青衣的人忙着打火镰点燃蜡烛,焚烧香纸。穿红长衣的老司将绺旗插在晒垫东边,左手将牛角放在嘴上吹,右手将司刀摇动,“呜——唔!嘟——唔唔”地吹着牛角号,绕围着晒垫的尸体转了三圈。然后将司刀和牛角挂在腰间,将雄鸡公的鸡冠尖上咬破,将“神符”两端粘上鸡血,像打封条一样交叉地贴在两床晒垫的接合处;还用几根鸡毛粘上鸡血,贴在符的十字中心。最后在晒垫周围撒了几把白米,他们就挑着香纸担子,提着公鸡进天王庙烧香纸去了……
“后来呢?怎么不讲了?讲完起来么,无头无尾没有味。”我继续追问。“后来老子到潭溪营盘上歇店里找饭吃去了,第二天还要赶到家里,哪里得空去管那些鬼事,要是有头有尾你去问老司叔,他祖爷会赶尸,你要他给你讲古去。
我偏着头朝旁边5尺远坐着的老司叔看,他正在用“吹吹棒”吸丝烟。我装着无事的样子,突然走到他面前,伸手把“吹吹棒”夺了过来,“讲古,讲古!不讲我就把‘吹吹棒’丢到茅厕坑去。”他并不要还烟筒,自言自语地说:“我一吸‘白金龙’,那古就从嘴里流出来了,吸得越多古也就越长。”啊!我挥舞着“吹吹棒”向街里跑去,在一家烟摊边站住,掏出口袋里唯一的一枚银壳子:“买‘白金龙’!”说起赶尸那起源就早得很哩!几千年以前,阿普蚩尤带兵在黄河边打仗,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在打完仗要向后方撤退时,剩下的士兵都抬着伤兵走了,阿普蚩尤对身边阿普军司说:“战死在这里的弟兄,我们不能丢下不管,你用点法术让这些好弟兄们回归故乡去如何?”阿普军司说:“好!我俩换一下装扮,你拿‘符节’从前面引路,我在后面督催。”阿普军司装扮成阿普蚩尤的模样,站在战死的弟兄身边,默念咒语,祷告神灵,对着尸体大声呼叫:“死难之弟兄们!此处非尔安身毕命之所,尔今枉死实堪悲吊。故乡父母依闾企望,娇妻幼子盼尔回乡。尔当奋起随吾返乡。尔魂尔魄勿须彷徨。急急如律令!起!”躺在地上的尸体突然都站了起来,跟在“符节”后面规规矩矩地向南走……后面追兵来了,阿普蚩尤和阿普军司作起了“五更大雾”,大雾弥漫,追兵迷在雾中……阿普军司老了,大家都喊他老司,老司的这种法术原本叫雾术,因为那“雾”字难写,笔画太多就改写成“巫”字,这巫字也是个像形文字哩!上面一横是代表一天大雾,下面那一横是代表一块大地,中间那一根竖起的杠杠是“符节”,右边那个人是阿普蚩尤,左边那个人是阿普老司,要两个人联合一起才能做巫术……
我正听得入神,老司叔不讲了。赶紧又递一支“白金龙”,他点燃烟,喝口茶又继续讲。赶尸原本只赶战场上的尸,后来不打仗,老司就帮那些被官府冤枉杀死的人赶尸回乡。赶尸有“三赶,三不赶”。凡被砍头的(要将砍掉的头缝合)、被绞刑的、被站宠站死的三种受刑的赶。他们死得不服气,阴魂不散,思恋家乡惦念亲人。用法术将他们魂魄勾来,用符咒镇在尸体之内,再用法术驱使他们爬山越岭,上船过水都能行。凡是病死的、投河吊颈自愿而死亡的、雷打火烧肢体不全的这三种不能赶。病死的魂魄被阎王勾去,法术不能把魂魄从鬼门关里唤回;投河吊颈的魂魄是“被替代”的缠去的,他们正在交替,若把新魂魄招来,旧亡魂无替代的岂不影响旧魂去投生?雷打而死系罪孽深重,火烧而亡的皮肉不全都不能赶。
清朝以前每年秋分之后,各州府县衙门都奉刑部的批文要处决死牢里的死囚,本地的死囚处决后有他们的家属收尸埋葬。客籍的要搬尸回籍,请人抬尸最少要4个人抬一具,花费较大。请老司赶尸花费少,并且在途中不臭(抬尸一天以后就臭了)。临刑的前一天,死囚的同乡或者是做好事的善人,凑集一些银钱给老司购买一切应用的物品。处决这天红衣老司和青衣老司及帮忙和助手都在法场外等候,午三刻开刀,人头落地。监斩官一离开法场,立刻动手,红衣老司行法事念咒语,助手帮忙缝好人头,青衣老司将辰砂(最好的朱砂)放在死者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窝、左右手板心、左右脚板心等7处,每处用神符一道压住,再用5色布条扎紧。此7处是7魄出入之所,用以镇住7魄。再将辰砂塞入死者的耳、鼻、口中,外用神符堵紧。耳鼻口是三魂出入之所,用以镇三魂。最后将颈项上敷满辰砂,用神符贴在上面,用5色布条扎稳,再戴上粽叶斗笠(封面而戴)。一切事情办理完,红衣老司的法事咒语念完,他大喝一声“起!”那死尸就应声站起……
我将最后的一支“白金龙”递上他嘴边:“接着讲罗!”他吸了几口烟,又接着说下文。
自从七宗七祖从大江大湖迁到濮地的崇山峻岭之间以来,祖宗他们失落了作“五里雾”的法术,而创造炼丹砂。赶尸除了用祖传的“神符”就离不开丹砂。丹砂以辰州出产的最好,特称辰砂。赶尸的法术只有辰州以上的老司会有这种本领。这赶尸原名叫做“辰州辰砂神符法术”,名称太长不好念,就简单地叫成“辰州符”。
“辰州符”赶尸向北只到朗州(常德)不能过洞庭湖,向东只到靖州,向西只到涪州和巫州,向西南可到云南和贵州,这些地方是我们祖宗的鬼国辖地,再远就赶不动那些僵尸了……(《从文自传》,《沈从文文集》第9卷,花城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年版。)
(廖子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