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土家织锦有着不同的称谓,春秋战国时,称“表布”、秦灭巴时为“賨布”,汉代,又有“斑
”名,三国有“武侯锦”称,宋史有“溪布”、“溪峝布”载,到了明清,地方志则称之为“土锦”。现今,土家人还是习惯地称之为“西兰卡普”或“打花铺盖”。上下几千年,虽然难以查寻足够的证据来论证以上称呼均指土家织锦,但我们可以肯定,它们之间是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土家织锦可以说是研究土家族文化的活化石,它是我国四大名锦之一,有着历史辉煌的一页,是土家族艺术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和奇葩。
虽然,土家织锦历经了几千年的繁荣与辉煌,承传至今,却只能在龙山县的酉水上游洗车河流域寻觅到它的踪迹。解放后,大量民俗工作者在湘西进行民俗调查,在永顺县对山、凤栖,保靖县清水、普绒,龙山县靛房、坡脚,以及泸溪县某地均发现了土家织锦遗存图案70余种,但目前土家织锦作为民众自发生产与制作的原生基地,仅剩下龙山苗儿滩镇的叶家寨村和捞车河村了。
从洗车镇到里耶镇沿河一带,历史上发生了太多的大事:里耶出土的3万多枚秦简成为中国惊世之最;叶家寨遗存的土家织锦工艺又是研究土家历史文化的活化石,相传洗车、捞车、靛房名称的由来,均有一个悠久的历史传说,靛房是古代土家人生产土靛和染印最为发达之地,印染工艺虽然失传,其美名却流传至今。五代时期,江西汉人彭瑊欲统帅五溪流域,曾与湘西土著蛮酋吴著冲在洗车河流域发生争战,吴著冲一次胜战以后,在此洗涤战车,不慎战车被水冲向下游,士兵赶至捞车河村才将战车捞起,于是,“洗车”、“捞车”地名沿用至今。离开永顺土司彭氏故都,又急忙赶至其强劲对手吴著冲领地,随着历史的变迁,时空的差异,眼前已经没有了战火硝烟的厮杀迹象,摆在面前的却感受到了陶渊明《桃花源记》所载的世外桃源般的宁静与祥和。
走进叶家寨,我们急于采访的第一位土家织锦艺人便是叶春英。叶春英今年41岁,父亲是吉首大学研究土家族语言与文化的专家。17年前,笔者的父亲与叶德书先生是同事,经父亲推荐,叶春英便到我所筹办的织锦厂任织锦技艺指导。别看她当时年龄不大,却是解放后第一代学会织锦技术的老资格新艺人。湘西解放后不久,政府对城乡个体手工业及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取消集市贸易,开始“合作化”道路,土家织锦成为资本主义尾巴,在“宁要社会主义草,不长资本主义苗”的口号声中,土家织锦濒临绝境。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龙山县政府筹办土家织锦工艺厂,聘请中国民间工艺美术大师叶玉翠当技术总监,并恳求她带一些年轻的徒弟来继承土家族传统的民族织锦技术。正值二八岁月的叶家寨小姑娘叶春英、叶水银、叶东翠、叶七妹、叶卓香5人,有幸成为叶婆婆的第一批徒弟。
经别人指点,我们一行来到叶春英家,敲开房门,当我还未看清屋中人影,房中便传出了亲切的招呼声,因为十多年前父辈及我辈的关系,我及我的学生受到了热情接待。当她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并未表现出希望与高兴之情,而是用带有一丝凄凉的口气说道:“你们还研究织锦干什么哟,现在寨上已经没有几个人织花了,年轻人出去打工了,留下了几个老婆婆在家守屋。”
在后来的调查中,我们得知,叶春英的家境并不算好,两个儿子在县城读书,老大成绩不错,马上就要考大学,眼看每年上万元的学费没有着落,急得丈夫在外打工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留下她一人在家种田耕地,打柴喂猪,日子很是艰难。前几年,织锦在叶家寨可是搞得热火朝天,苗儿滩办有织锦厂,外面的小摊贩也经常来收成品外卖,慕名而来的研究者时常买些回去收藏。那时,整日忙得几乎没有时间顾置家务,整个村寨夜深人静时还是一片忙碌机声,可惜,这种光景只维持了三五年。听完她的介绍,我才回过头来察看她家的织锦机,机上覆盖了一层半透明的尼龙胶纸,机头的经线已卸了下来,说是等到年后再牵机织花。看到这种景象,我不禁感到心中一阵心酸,顿有一种“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的凄凉之感,难怪叶春英会发出“只有几个老婆婆在家守屋”这句自嘲的哀怨声。
听说我们要多采访几位民间艺人,叶春英主动为我们当了向导。离她家约100米外的靠山坡处,住着一位76岁的织锦老艺人叶兰英,我们还未进家门,便听到了织机梭罗打线的声音,我失落的情绪顿时有所回升。得知外面有客人来访,主人马上起身迎了出来,接待我们的是叶婆婆的儿媳向珍花,刚才机织声就是从她房间中传出来的。据向珍花介绍:与叶春英相比,我清闲多了,上有母亲在世,家有丈夫帮忙,农闲在家无事闷得慌,虽然织锦现状不好,织出的东西没人买,但我喜欢织花,无事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又坐到了织锦机上。织锦卖不出去没关系,我可以留自己用,我有两个女儿要出嫁,到时给她们准备十床、八床土花铺盖被,在村里就是最气派不过了,虽说女儿不一定喜欢,她们现在要五彩被、缎子被、湘绣被面,但我们上了点年纪的人还是讲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土花被。
向珍花是一个具有典型土家族农村妇女特征的人,从她的话语中流露出朴实、纯真、憨厚、善良的土家族妇女的美好品质。其实,向珍花年龄也只刚刚40出头,农村妇女结婚早,她大女儿已有20岁了,现在外面打工,女儿非但不学土家织锦的编织技术,还时而显示出对其不屑一顾的表情,即使她接受了母亲的嫁妆,我想她也只会将其深藏于贮柜之中,作为母女之情的一份留念吧。说话间,不多一会儿,叶兰英老人听说家有客人从外赶了回来。
春英向叶兰英老人介绍了我的情况,老人很热情,并从她的大衣柜中翻出一大卷自己近几年织的打花铺盖给我们看,图案有猴手花、四十八勾、岩前花、椅子花、小白梅、粑粑架子花等。她告诉我们,解放前,读不起书,14岁就开始学织花,那时织花是不卖的,都是为自己准备嫁妆。合作社和“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不许我们织花,曾经中断了一些年没有织,后来省里和州里一些人来叶家寨找叶玉翠大姐,说是要开发织锦,要玉翠大姐带些徒弟,我儿媳就是那时跟玉翠大姐学会的。当时的年轻人不兴打工,学点织花手艺还能赚到钱,于是,我便将手艺传给了女儿……
之后,我又走访了78岁的织锦老艺人黎世英、叶家寨年龄最大的织锦老艺人王银翠以及中年织锦艺人叶九翠、叶水云、叶七妹等人。通过走访调查,越感心情沉重,危机四伏,苗儿滩镇土家织锦现存状况不能不让人担忧。叶家寨是一个有1000多人口300多户人家的大寨,目前尚能织锦的有60余人,20多人外出打工,20余人留在家中偶尔织点土锦,有三分之一的人已“洗手”不织了。这些艺人的平均年龄在40岁左右,70岁以上尚能织锦的老艺人有3人,30岁以下能织锦纺纱的竟找不出1人。叶家寨的年轻小姑娘,没有考上学的都外出打工。土家织锦在历史上继合作社、“文革”时期之后,出现了第二次断代。土家织锦的前景和未来,可以说是后继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