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四十八勾——远古先祖“图腾”的崇拜四十八勾是土家织锦中最具代表性的古老图纹之一。其中心部位近似菱形及八个勾组成的“蛙纹”,钩状以此对称地向外缘逐渐推移递进,勾勾相连,层层色变,从而形成一种强大的向外张力,十分壮观。四十八勾有驱秽避邪、消灾纳吉、祈子求昌、兴旺种族的含义,是“生殖信仰”和祖先崇拜的另一种表述方式。有时甚至具有某种类似本民族“图腾”的功能而被视为神物,渗透着超自然的神灵幻想,成为万物有灵的物化形态。所以民间有“四十八勾名堂大”之说。
在以父系社会为主体的土家氏族社会里,女性(母性)的地位是从属的。所以,以女性为主体创作的土家织锦中,更多的将母爱、多子、避邪驱疫的渴望和企求融进小小的四十八勾之中,世代相承,逐渐“演变成相对稳定的观念符号”,并广泛流传。“作为观念存在,这些符号通过集体意识的渗透作用深入到每个社会个体的意识之中,成为一套家喻户晓的共同语汇”,([12]吕品田.中国民间美术观念[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232~234页.)
成为大家都认同的大众符号:四十八勾——“蛙人合一”的“图腾”。“西兰卡普”是姑娘嫁妆中必不可少的首选,汉语的本意就是打花铺盖,这就说明土家织锦的主要用途是做被面。而嫁妆铺盖正是婚嫁夫妻团圆洞房的必备之物,恩爱之基地,繁衍后代之温床。因此,每当姑娘出嫁前,就必须花大量的精力来准备西兰卡普作为嫁妆,而最有意义、最漂亮且难度最大的四十八勾,就自然成了姑娘显示自己才能的理想图纹。她们将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向往,强烈的感情与大胆的想象随同民族传统文化的符号织了进去。当贤妻良母,多子继嗣及渴望和平、亲睦、顺利和健康,不仅表达了个体或群体生存发展根本利益的自然要求,更表现出热切的生命欲望,显露着粗犷的原始冲动。
四十八勾更为直接地展示表现在土家民族的祭祀活动中。摆手舞是土家族祭祀、歌舞、交际的重要形式,也是土家民族文化传承的主要途径之一。正式的摆手活动必须在供奉有土家族先祖“八部大王”和“土王”神位的“摆手堂”才能举行,而且还要由神人合一的土老司“梯玛”主持。简易的摆手活动可以在一村一寨,甚至一家一户中开展,场地随意,程序相对也简略。所以在酉水流域一带的许多土家村寨,也有在自家堂屋“神龛”的“家先”(即本家祖先的神位)前面安放一张桌椅,再在桌椅上搭设一块四十八勾的西兰卡普。摆手就在四十八勾前,或围绕四十八勾展开。显然,在自家“家先”中只设有“天地君亲师”位和本家历代祖先的神位,而没有土家民族供奉的“族神”。因此,在这时的四十八勾已不再是普普通通的织锦被面,从某种意义上它代替了神圣“摆手堂”的功能,起到了“扮演”土家先祖“神位”或民族“图腾”的角色。有的地方即使是在“摆手堂”前跳摆手,也还有在神坛前把四十八勾西兰卡普供奉在三张椅子上视为神物。正因为四十八勾图纹是蛙的形象,是“倮”意义上的延伸和表述,它兴旺种族、祈子求昌、驱秽避邪、禳灾纳吉。同时它更是神圣的,象征着民族的先祖,神灵的意愿。酉水流域的土家族目前虽没有明确的“图腾”标志,而这里的四十八勾却有着类似“图腾”的性质和作用。它是土家民族远古的崇拜,只是在历史的进程中被“淡化”和“转移”,朦胧地保留在土家人们的心中。至今在该地域的土家族民间,还流行一种小孩戴的“克麻帽”,据说有庇护保佑孩子之作用而深受喜爱。
由此可见,土家织锦四十八勾系列图纹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民族精神,是土家人民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结合的产物。蛙文化不论是“图腾”崇拜,还是“生殖信仰”,它对民族人口繁衍、艺术发展和社会进化进步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历史的发展使一些文化内涵隐藏于某种物化形态之中。在以农耕经济为主体的土家社会环境中,四十八勾“实现了对原始文化的超越和人类在审美创造中的自我复现。”([13]李辛儒.生殖崇拜文化的孑遗[J]美术史论.1991年第4期.)
所以,“主体的观念向客体的历史的渗透,在漫长的文化承传过程中逐渐固定化、规范化,以至这些客观对象成为特定观念的替代物,成为有意义地代替另一种事物的东西。”([14]吕品田.中国民间美术观念[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232~234页.)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土家织锦中四十八勾图纹,以及这些图纹所带给人们的文化诠释。
(2)台台花——酉水土家儿女的“摇篮曲”
盖裙是酉水流域土家族儿童的特定用物。它是在一米见方的黑色家机土布上,三面各约15厘米宽的土家锦“台台花”镶饰而成。是外婆家“看(望)月”时必须送给小外孙的两件礼物之一。它不但美观漂亮,而且实用。平时在家里,它是包裹婴儿的襁褓,出门游玩,它又可作贴身背负的软背兜。特别是把它覆盖在婴儿的窝窝背笼(摇篮)上,既可保暖、遮光,更有防范白虎,保护小孩生灵的功能目的。
“台台花”是盖裙上的特定装饰图纹,土家织锦因其工艺上的限制,正面复纱跨度小而均等,它只适合表现斜线、水平线和垂直线组成的图形。清“改土归流”以前的传统图案,几乎全是令人看来带“抽象”和“半抽象”的几何纹。它们简练、率直、刚劲,达到了得意忘形的境地,也形成了土家锦“名存形异”的艺术特色。“台台花”是“改土归流”以前的图纹样式。([15]童恩正.古代的巴蜀[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82页.)
除“小船”和“水波纹”之外,那一组看上去似“面纹形”的几何菱形无法知道是什么:在一个较大的菱形图形内,一条三波的线位于两个对称的小点上方;一个近似矩形置于中间;下部是一个倒置的菱形。据许多织锦老艺人说,他们把这两个对称的小点叫“阳雀眼睛”,意指它跟“阳雀花”图案中的眼睛织造相似。而对这个菱形是什么却一无所知,也只能从有“眼睛”的启示中感悟这是“脑壳”(头),所以就必须从另两个有确切名称的图案上来综合考虑。
盖裙流行于湘西北酉水流域的龙山、永顺、保靖和古丈四县的土家山寨,是一种地域文化现象。盖裙的图案选择只能用“台台花”一种,其他都不可以。而用“台台花”也只能用于盖裙一种,其他也不可以,这就更为盖裙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台台花”锦呈长条状,本地汉语方言把“条条”读成“台台”,故称“台台花”。“台台花”是二方连续式的组合纹样,整个“台台花”图纹以桃红、浅绿、淡黄等娇嫩的色彩为主,小块而艳丽的锦条包围着盖裙大面积的黑色,素雅中显出几分生机。它由“补毕伙”(土家语小船)、“泽哦哩”(土家语水波浪)和“阳雀眼睛”的“面纹形”三种基本纹样组合构成。
这三种基本纹样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不可分割。因此,从整个图案上可以清楚地看出:其合成寓意跟《舍巴歌》中的人类起源的传说及湘西北民俗“旱龙船”是一脉相承的。二方连续的水波浪接连不断,与七天洪水泛滥相对应;水面的小船纹,是洪水中葫芦化为的“船”;占主导位置的菱形面纹形处于船的正中,面纹形上分别换以不同的颜色,形成红色、淡绿(淡黄)色,这与“旱龙船”中“布所”“冗妮”的红、白脸以及兄妹俩在这个传说中的主要位置是一致的。由于传统土家锦用色有“忌白尚黑”之俗,忌讳成块的白色出现,“台台花”中的白脸才织成淡绿(黄)等浅色。图案中的洪水、小船、面纹三种形象各自分开,互不遮挡,但又贯通一气,主次分明,形式和内容在这里得到较为完美的契合。
著名的民俗学家钟敬文先生指出:“不将民间艺术当做民俗现象来考察,不研究它与其他民俗活动的联系,就使民间美术失去了依托,不可能对民间美术有深层的了解。”([16]钟敬文.民俗与民间艺术[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1页.)
盖裙是一种服饰,属民间美术范畴,同时更是一种民俗用品。因此,“台台花”必定与湘西北土家族民俗活动分不开,与图纹中蕴涵的民族意识有着密切的关系。
“赶白虎”是湘西北土家族颇具特色的民俗活动,民间有“白虎当堂坐,无灾必有祸”之民谚。“台台花”与“赶白虎”习俗同时发生于湘西北酉水流域,决不是一种偶然巧合。它印证着土家族先民“板檐蛮”、“八蛮”与其后裔相承袭的文化渊源,反映了这一支土家人憎恨白虎、崇拜祖先和渴求子孙繁衍的心理特征。“台台花”在民俗中的相应关系,构成了其空间结构,使物态形成在民俗活动中得以展示,并实现其功能。所以,“台台花”盖裙的运用与“赶白虎”的民俗有着内在的联系,是“赶白虎”民俗的组成部分,它所有的民俗含义是其他图案难以代替的。但是在其他一些文献资料中,常常可看到将“台台花”说成是“白虎图腾”的议论,有的甚至大胆地将“台台花”改名为“台台虎”。在此,我们不想花太多的墨笔去阐论是非。只是诧异一个盛行“赶白虎”的民俗的民族,仇恨白虎达到谈虎色变的民族,怎么会把最忌讳的克星精美地镶饰在盖裙上,让它日夜威慑和啃噬着后代的魂魄呢?
所以,由于“台台花”特殊的文化内涵,土家人把这一组合图案一直作为儿童的拟用品而不随意乱用。随着时代的变迁,图案在形成时所表现的具体内容在历史的烟波中逐渐被后人忘却,保存下来的只是它特定用途的美丽的躯壳。尽管至今“台台花”出现了几种略有差异的构图,但它始终保留着水纹、船纹、面纹三种基本图形和排列的方式,它犹如一首古老而深沉的摇篮曲,伴随了土家一代代子孙,从远古走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