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本是居住在巴渝一带的巴人歌谣。这是学术界早已公认了的。问题是这古老的竹枝歌谣的形式仅是当今所见到的四句头山歌式么?这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竹枝词》的发现,当然应首推顾况。但写定而登上文人诗坛,并开创一代诗体和诗风,应归功于刘禹锡。《竹枝词》形式的问题,也就出在刘禹锡。为什么这样说呢?
一
我们先看看刘禹锡是怎样写定《竹枝词》的:
刘禹锡作《竹枝词引》云:“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伫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渝,知变风之自焉。”
《新唐书·刘禹锡》卷一百六十八云:“宪宗立,叔文等败,禹锡贬连州刺史,未至,斥朗州司马。州接夜郎诸夷,风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声伧伫。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声,作《竹枝词》十余篇。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
《旧唐书·刘禹锡》卷一百六十八云:“叔文败,坐贬连州刺史,在道,贬朗州司马。地居西南夷,土风僻陋,举目殊俗,无可与言者。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情性。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词。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
《乐府诗集》卷八十,“竹枝”条下序云:“竹枝本出巴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新词九章,教里中儿歌之……”
《全唐诗》卷二十八、《杂曲歌辞·竹枝》序云:“竹枝本出于巴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新词九章,教里中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之间。其音协黄钟羽,末如吴声,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
这几段史料,将刘禹锡发现《竹枝词》、熟悉《竹枝词》、写定《竹枝词》的过程及其原因,都说得很清楚了。刘禹锡发现《竹枝词》,可说是个意外的收获。
世界上的事情,都具有两重性。正如老子说的,“祸兮福所倚”。刘禹锡若不裹进王叔文政治改革集团里去,就不会两次遭贬谪流放到“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在这“地居西南夷”的“苦楚”生活中,他“举目殊俗”,看到了“蛮俗好巫”,“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及“岁正月”,欢庆新春,“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的“土风”,甚至“或从事于其间”,与“蛮”和“里中儿”一道跳巫、迎神、祭祀、歌竹枝。白居易与刘禹锡是“诗友”,他很熟悉和了解刘禹锡。对刘禹锡创作的《竹枝词》,他非常赞赏,说刘禹锡之所以写出领一代诗风的《竹枝词》,是因为刘禹锡二十三年置身于竹枝发源地,观风土、察民俗、习夷语、唱俚歌。所谓“梦得能唱竹枝”,这是谁人也无法与之相比的。白居易自己也听唱过竹枝歌,如“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楼病使君”,而且还写了不少《竹枝词》,但自认为艺术成就不如刘禹锡,不惜将刘禹锡推为“诗豪”,称“其诗在处应有神物护持”。所以说,刘禹锡能写定《竹枝词》风行诗坛,开创一代诗风,是政治斗争的“祸”,带来了诗歌创作艺术上的“福”。
由于刘禹锡谪居于巴山楚水“蛮”乡,与“蛮儿巴女”迎神跳巫歌竹枝,也就对这些“滛祠”竹枝歌产生了兴趣和情感,进行搜集、整理和鉴赏。而文人学士的身世,又使他摆脱不了世俗对民族民间俚歌“鄙陋”观念的羁縻。前面所列的几段史料,皆揭示出刘禹锡“以俚歌鄙陋”之见识。所谓“鄙陋”,既有内容上的问题,也有形式上的问题,内容上,不外乎是粗俗、撒野、荒诞不经,欠文雅;形式上,就是杂乱无章,不合诗律歌韵。正如汉朝王逸、宋朝朱熹论述屈原创作《九歌》,对待“沅湘之间”、“荆蛮陋俗”祭祀歌舞之乐观点,皆以其“词既鄙俚;而其阴阳人鬼之间,又或不能无亵慢淫荒之杂”。这样的歌舞乐章,怎能登文人诗坛“大雅之堂”呢?于是,只好学老祖宗,“乃依骚人九歌”,“更定其词,去其泰甚”,“作竹枝新词九章,教里中儿歌之”。屈原是按“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讽谏”、“以寄吾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的原则,“更定其词,去其泰甚”的。而刘禹锡可能认为屈原采集了祭祀之歌舞,创作了《九歌》,也就不愿去步人后尘,便采集言风土人情之竹枝,按唐代诗歌绝句的格律和形式,创作了具有独特风格的《竹枝词》,以求在唐代诗坛上独树一帜。刘禹竭这种刻意求新的艺术追求,确实达到了目的。他的《竹枝词》一登上诗坛,给人以清新、质朴、明洁之感,尤其是强烈的生活气息和浓厚的民族色彩,光照了艺苑。万树《词律》声称,“竹枝之音,起于巴蜀,唐人所作,皆言蜀中风景,后人因效其体,于各地为之”。可见影响之大。但是,鲁迅先生说得好,竹枝“经文人的采录和润色之后,……留传固然留传了,但可惜的是一定失去了许多本来面目”。
二
那么,“失去了”哪些“本来面目”呢?
首先是竹枝的名称。竹枝之名,是唐代诗人顾况、刘禹锡取的名字,不是原来的名字,原名应为“巴歌”,或“巴渝曲”。
巴歌,是古代巴人唱的歌谣。最早见于文字记载,应是《文选·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巴楚是邻国。巴常遭楚侵略,巴人常被楚俘去当“奴隶”,这是有史记载的。被俘虏的巴人,在楚郢都唱巴歌,激起了“巴奴”的民族情感,合者数千,可见巴歌之流行。可惜的是宋玉记得太简单了,没有将巴歌唱法录写下来。晋代常璩撰的《华阳国志》,对巴人所唱的巴歌记载较详,称巴师协助武王伐纣,“前歌后舞”,可见巴歌还是种“军战歌”。他还记载了巴郡陈纪山为汉司隶校尉时,严明正直,受到京师称之,巴人歌颂,歌词曰:“筑室载直梁,国人以贞真,邪娱不扬目,枉行不动身,好轨辟乎远,理义协乎民。”这是用汉语译过来的最早的一首巴歌。可惜也没有写是怎样唱的。《隋书·地理志》记载得较具体了:“荆州诸郡,多杂蛮左,其与夏人杂居者,则与诸华不别;其僻处山居者,则言语不通,嗜好居处全异,颇与巴渝同俗。”所谓“同俗”,是指其“蛮左”(巴人的别称),在丧葬时唱巴歌,为“邻里少年,各持弓箭,绕尸而歌,以箭扣弓为节”。唐代诗人韩翃写的《送巴州杨使君》诗中,继《隋书·地理志》描述,称“万里歌钟相庆时,巴童声(击)节渝儿舞”,指出巴歌唱时,要“击节”。许常《寄黔南李校书》诗称:“从戎巫峡外,吟兴更应多。郡响蛮江涨,山昏蜀雨过。公筵饶越味,俗土尚巴歌。”白傅《登城东古台》诗云:“巴歌久无声,巴宫没黄埃。”杜甫《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诗其二,将巴人唱的歌,称为“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李白却又称为“巴水歌”,只有刘禹锡将巴歌称为“竹枝”。
若我们进一步研究一下,刘禹锡为什么将巴人唱的巴歌,命名为“竹枝”呢?笔者觉得有两个原因。一是巴人在唱巴歌时,皆要“吹短笛”,或“持弓箭”,“以箭扣弓为节”,或敬神祭祀,巫师摇竹筒,或嫁娶扛竹枝挂鼓锣敲击,等等,以竹枝为歌节有关。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这种唱巴歌的遗俗,如土家族跳“摆手舞”,就吹用小竹枝做的“咚咚喹”;梯玛跳神,替人架桥接子、打路开关、“还傩愿”,就要手持带枝叶的竹枝,竹筒,摇舞跳歌;凤凰廪家田、杨两姓土家族,丧葬“打廪”、“跳牌”,巫师“流落”手执竹弹边跳边唱。刘禹锡大概见巴人唱巴歌时皆持竹枝为节,故取名竹枝。所以,日本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盐谷温在他著的《中国文学概论讲话》中称,竹枝之名,大概是歌者执以节歌的。
将巴歌取名为竹枝的另一个原因,是刘禹锡依巴歌的唱法,歌中或煞尾有竹枝两字音的和声之故。唱巴歌有和声,这是有史可考的。前引《文选·宋玉对楚王问》,不是下里巴人唱巴歌,和者上千嘛!《花间集》载孙光宪录写的竹枝,其中有首是这样格式:
门前流水(竹枝)白苹花(女儿),
岸上无人(竹枝)小艇斜(女儿);
商女经过(竹枝)江欲暮(女儿),
散抛残食(竹枝)饲神鸦(女儿)。
万树在《词律》一书中说,孙光宪词中,所用竹枝、女儿,乃歌时群相随和之声。万树的考证是正确无误的。巴人后裔土家族人,无论唱山歌、“摆手歌”、祭祀神歌、“哭嫁歌”等,皆有人“帮腔”,一人领唱,众人相和。只不过所和之声,与刘、孙那时听闻的音调不同而已。“竹枝”和“女儿”之音,肯定是用汉字记古巴语音的。孙光宪不懂“哑咬”的巴语,只好记音罢了。现在土家族唱的“摆手歌”,煞尾的和声“嗬嗬也”也不知是何意,只得记音而已。将歌照音调命名,刘禹锡不仅是竹枝,他写的《纥那曲》,也是依歌曲音调命名的嘛!如“杨柳郁青青,竹枝无限情,同郎一回顾,听唱纥那声”。据考,“纥那”就是唐代居住在朗州相邻的夜郎诸郡的仡佬族,直到清代修的沅陵、泸溪、古丈、乾州、凤凰等县厅志,都还记载有仡佬族居住的村寨、语言、风俗。刘禹锡不懂仡佬族语言,所以,只好“听唱纥那声”,并将其命名为“纥那曲”。现今,我们对那些无题无名的歌谣,也是依其曲调之音或唱法特点来命名。酉沅两水船工们,上下滩哼唱和呐喊的号子,不是被称为“酉水号子”、“沅水号子”么?
总之,笔者觉得刘禹锡将“巴歌”取名为竹枝,是按巴歌民族特点而取,避免了一般化,在唐代诗坛上标新立异,不流于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