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考究《九歌》原型原为巴族及其后裔土家族祭殇(丧)歌的重要环节,是破译《九歌》篇数篇序码之锁钥。若将此揭谜,前面所述《九歌》为什么只祭祀这么几位神鬼及其神鬼序次为什么这样排定等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前节对《国殇》原型作了考究,就有了解答这几个“为什么”的向导,就能够看到《九歌》篇章结构的安排是以《国殇》为轴心的。楚辞学界对《九歌》篇章为何名不副实纷争不已,对篇序的安排作各种揣测,但都没有考究《九歌》的原型和《国殇》轴心的问题。《九歌》的篇数,不是屈原随心所欲而定,而是依照巴族及其后裔土家族祭殇(丧)所唱之殇(丧)歌歌仪,及其祭殇(丧)所祭之神鬼而写。按土家族祭殇(丧)唱殇(丧)歌仪典,在未唱祭祀神鬼之歌前,得先唱祭祷歌神、鼓神之歌,即唱唱殇(丧)歌之原委,唱殇(丧)歌击鼓之来历,祈请歌神鼓神降临殇(丧)堂。否则就不能开歌击鼓唱殇(丧)歌跳殇(丧)。按宋朱熹《楚辞集注》的说法,为“备乐以乐神,而愿神之喜乐安宁也”。屈原录写的《东皇太一》,实则就是祭祷歌神、鼓神序曲。按祭殇(丧)仪典,只有迎请来了歌神、鼓神、开了殇(丧)歌、鸣了殇(丧)鼓,然后才能正式祭殇(丧),唱跳所祭之神鬼。唱跳了所祭之神鬼,方举行悼念、颂扬殇(丧)者的跳殇(丧)。《长阳县志》卷三云:“临葬夜,众客群挤丧堂,一人擂大鼓,更互相唱,名曰唱丧歌,又曰打丧鼓。”跳完殇(丧),唱“送殇(丧)歌”,“送亡灵”、“送歌神”、“送鼓神”回归,边唱边将花撒至灵堂棺木。“亡灵”送回先祖发祥故地(俗称“老屋场”)安息,歌神、鼓神送归神界所居桃源洞府。按唱殇(丧)歌仪典,唱“送殇(丧)歌”可谓为“尾声”,屈原录写为《礼魂》。唱完“送殇(丧)歌”,则启殇(丧),抬灵柩往墓地安葬,沿路鼓刀辟踊,火炮鼓乐喧天。由此可证,《九歌》确有序歌和尾声,郭沫若考究不误。去掉序歌和尾声,《九歌》正好是九篇,名与实也恰好相符!
从前述祭殇(丧)所唱殇(丧)歌歌仪可以看出,《九歌》篇序排列,是围绕《国殇》编号定位的。《东皇太一》与《礼魂》为序歌与尾声,必须置于篇首与篇末。按祭殇(丧)仪典,在给死殇(丧)者祭殇(丧)、跳殇(丧)之前,必须先祭“云中君”等祖神天神,以祈祷诸神对殇(丧)者亡灵之召唤、安抚,使殇(丧)者亡灵得以皈依,不成为游魂野鬼,并护佑其平安而回归故土(即前所说“老屋场”),与先祖团聚安息。因而,《云中君》至《山鬼》诸神篇绝不能置于《国殇》之后,《国殇》亦绝不能置于它们之前,更不能插入其中。前述祭殇(丧)、跳殇(丧)结束,紧接着就是“送殇(丧)”(亦名“送亡”,用屈原话说,就是“礼魂”),安葬灵柩上山。故《国殇》必须置于《礼魂》之前,为倒数第二篇位置。巫师祭殇(丧),祭祷者与被祭祷者位置排序,是半点也倒置不得的。王逸、朱熹也肯定了这点。他们只说屈原对祭歌中“鄙俚”之词作了“更定”,并没有说将祭祀仪典、祭歌序位打乱以重新组织安排。从这里,我们更可以看出,《国殇》根本不属于什么另外一种文化层次,其与《九歌》各篇浑然一体,结构严密到天衣无缝,根本不可能将其任意抽动游离出来。
《九歌》整体的结构安排和篇序定位,不仅受制于祭殇(丧)仪典,即所谓“谁家开路添新鬼,一夜丧歌唱到明”(清彭秋潭《竹枝词》),还受制于“开路添新鬼”所祭之神鬼及其职能大小、地位高低。
从现今各地土家族祭殇(丧)看,丧祭的神鬼,当然不只是《九歌》所载录的这几位。民族的杂居、历史的变迁、社会的发展,使宗教文化必然受到其他民族影响,所祭之神鬼亦自然增多。但是,《九歌》所载录的这几位神鬼,仍遗存在现今土家族祭殇(丧)、送殇(丧)者亡灵回归故土所行之程、路途通过之关卡、应祭祀的神鬼序列之中,且列为土家族及其先民巴族正宗的祖神、祖鬼。原始巫教信仰中的巫神、巫鬼是凝聚、传承民族精神的族神、族鬼:既有对氏族先祖的崇拜,又有对氏族图腾的崇拜,还有对自然神灵的崇拜,以及对氏族族酋首领、英雄伟人等的崇拜;对其神职的安排,投影社会职能分工,折射人类社会结构,影印社会生活。祭殇(丧)殇(丧)歌,唱祭的每一位神鬼,都有其民族称谓,都有其神话传说故事,都有其生平业绩,都有对其祭祷之祭仪。屈原对其录写时,进行了艺术创作,或描绘某祭仪场面,或勾勒某一情节,或刻画某种心态;对其名谓,因嫌其“鄙俚”,欠雅,所以屈原不是以楚神鬼之名易之,就是以华夏神鬼之名易之。其目的是将诸神鬼原始形貌隐晦、遮蔽,将祭殇(丧)祭歌改写成“一组赋咏祭事的诗”。但是,仍难掩盖其巫祀之宗教性、神鬼所具有的神形鬼貌,尤其是在原始荒莽世界的灵性。这里不惜拿出点篇幅,将《九歌》所录之神鬼与巴族及其后裔土家族祭殇(丧)所祭之神鬼的渊源,作简要的梳理对照。那样,屈原在《九歌》所进行的艺术加工,及《九歌》的文化堆积层,则历历在目了,考究中的不少困惑也就随之而解了。
《东皇太一》是“备乐以乐神”的序歌,本不应为祭殇(丧)送亡之神鬼,为何却增添了神呢?这并不是屈原妄为,而是由于在祈祷鼓神时,有鼓神向“以木德王天下之号,死祀于东方,为木德之帝”的太昊伏羲祈赐“神木”,制作鼓框、鼓槌的根蔸。屈原亦就以此题为《东皇太一》。
按巴族及其后裔土家族祭殇(丧)所祭的民族“正神”,第一位应是屈原所题的“云中君”。但是,在祭殇(丧)神系里,这位“云中君”不是“丰隆”雷神,而是教男女“云雨之欢”、繁衍巴氏族的女始祖神。王逸注称,“云中君”又名“云翳”。张为权考证“云翳”即为“云雨”。故“云中君”是位“多情”、“多爱”的“古典东方的爱神”。在湘西南部“廪卡”土家族“打廪”祭殇(丧)里,土语呼这位“爱神”为“蒙易神婆”,为母系氏族社会的一位老祖婆,相当于华夏神系高禖神女娲娘娘。传说她在井边洗衣,井里白龙向其闪射三道白光而怀孕生下廪君——白帝天王。故“打廪”祭殇(丧),首先祭祀这位女始祖神。
第二位就是屈原题为“湘君”的巴族首领——创始父系氏族社会的宗祖神,及其爱妻“湘夫人”。由于屈原将这两位宗祖神名冠一个“湘”字,楚辞学界就认定为湘水之神,殊不知屈原是录写巴族及其后裔土家族祭殇(丧)祭祀的宗祖神巴务相廪君与盐水女神。鄂西土家族祭殇(丧)“打丧鼓”称其为“向(相)王天子”(或称“祖师菩萨”)与“德济娘娘”(俗名“巴山婆婆”)。殇(丧)歌唱有“向(相)王天子吹牛角,祖师菩萨打赤脚”,述说其牛角“吹出清江一条河”的生平事迹。在民间传说里,称其为“老巴子”。说他嫌所居之地贫瘠,无盐无鱼,要迁居他地。突然,山缝裂开,涌出一股盐水,水上站立一位女子,留老巴子居于此,并与之结为夫妇,开辟清江,繁衍巴蛮。《世本》、《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据此录写为廪君与盐水女神爱情纠葛的神话故事,但为突出廪君是位为兴盛氏族而不贪恋个人情爱的“贤君”,竟将“相恋结为夫妻”一节篡改为“箭射盐水女神”。屈原据此,又加工重写其相恋缠绵悱恻之情爱,并将其移至湘水,改名为湘君、湘夫人。其实,仍为巴务相。“湘君”、“湘夫人”,巴蜀学者徐中舒在《论巴蜀文化》一书中考证:“襄樊之襄、湘水之湘,巴郡蛮的相氏,皆当为叔向之后,及其所居之地襄、湘、相古属阳部,皆同音字。”揭示了屈原写的“湘君”、“湘夫人”,即为巴务相廪君与盐水女神。故布居于沅湘的巴族及其后裔土家族祭殇(丧),将其并列为祭的第二位族祖神。
第三、四位即屈原所题的“大司命”、“少司命”,分别主理寿考夭折、监察人世善恶。祭殇(丧)送殇(丧)者亡灵回归故土,要受掌管生死年寿的大司命核审,以定善终或夭折及回归故土的安灵享祭。属寿终正寝,则安灵于宗祠或家堂神龛;属夭折死殇,就不能安灵于宗祠或家堂神龛,要安灵于荒野危壁幽洞。殇(丧)者亡灵,经过核审寿考,又须由执剑竦善抑恶的少司命监察其在人世的为人,以别善恶。善者,亡灵送归故土;恶者,遣谪异地。
第五位时屈原题为“东君”的神,楚辞学界考究为楚所崇之日神。这是屈原糅合太阳神神话的缘故。其实,祭殇(丧)所祀神祇,不是太阳神,而是驱邪护魂回归故土的“燎神”。殇(丧)歌述说其头长三只角,相貌怪异。远古先祖迁居,举火驱邪逐兽开路,使凶鬼恶煞、枭禽猛兽都畏惧。土家族的火塘,就是安祭他的神位,俗称“火焰神”。凡新居落成,要先祭火塘;迁搬新居,要从火塘点支火把,走在前面开路;火塘的三脚鼎架,忌用脚踏,传说是“燎神”头角,踏不得。祭殇(丧)祭祀他,是祈祷他举火驱邪,护送殇(丧)者亡灵在返归故里路途,不受邪煞兽禽异怪所伤害,平安到达。从屈原写为“东君”的日神,仍可依稀见到其“举长矢兮射天狼”的雄姿。
第六位是屈原题为“河伯”的河神,楚辞学界考究为黄河水神。这是确凿无疑的。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这里正是巴族远祖羌人的发祥地。祭殇(丧)护送殇(丧)者亡灵回归的故土,即指青藏高原。故祭殇(丧)送殇(丧)者亡灵要过黄河,过的是上游地段的黄河。巫师边祈祷河神,边跳演送亡灵渡黄河险关情景,唱道:“过了黄河,能步大路有三条;上路你莫去,下路你莫行;上路莫去猪羊路,下路莫去牛马路;上路莫去鸡鹅路,下路莫去恶煞路;中央正是黄泉路,正路你正行,转回你祖家,转归你家门,廪家墓堂有三祖,龙床为你铺,白马为你骑……”告诉殇(丧)者亡灵不要走错路。
第七位是屈原题为“山鬼”的女神,楚辞学界对其纷争不已。在祭殇(丧)送亡神鬼中,她既不是巫山神女,亦不是山霄娘娘,而是管理山林禽兽、地脉龙穴的地母神,祈祷她牵来“龙脉”、镇伏禽兽、护理墓穴,使亡灵长眠安息、不受侵扰、墓生灵气、人丁兴旺,故排位最后。简叙祭殇(丧)所祭神鬼,可见其神位排序,既按神职,又依送亡路程。所以,序次座位,半点也没有颠倒错位。屈原真不愧为一位通晓巴、楚、华夏祭祀神鬼之“大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