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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苗人话是一种少数民族汉语

作者:李蓝 【字体:

虽然在语音特点上青衣苗人话与东安花桥土话比较接近,但仍不能把这两种方言划在一起,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

一、青衣苗人话与东安花桥土话的社会属性不同

说东安花桥土话的是汉族,属于汉族说的汉语方言。而湘桂两省说青衣苗人话的却是苗族,是少数民族说的汉语方言,二者的社会属性完全不同,不能因一些语音特点的相似而划成同一种方言。

有人认为,划分语言或方言主要应看语言特性,不应过多考虑语言持有者的民族来源及迁就语言持有者的主观意愿。我们不同意这种看法。事实上,语言或方言的划分,语言或方言的社会属性、语言或方言持有者的主观意愿都是必须考虑的重要因素。以欧洲为例,许多语言的划分都是从语言的社会属性来划分的。如果只考虑语言特点,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应合并为一种语言,奥地利语和德语也应该合并为一种语言。人们之所以承认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是两种不同的语言,奥地利语和德语不同,主要是因为这些语言持有者的民族不同,国家不同,对语言的认同感也不同。因而必须把它们划成不同的语言。

从宋代起,城步及湘桂毗邻地区的苗族在汉族典籍里就有记载。明清以来,在城步等地的府志、州志、县志里,关于苗族的历史、文化、习俗的记载虽然不可能做到完全客观、公正、系统和全面,但一直是史不绝书,是这些府、州、县志里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之一。在明代,湖南城步民分民、苗,地分里、峒,里民有八,苗峒为五。这个人口和地域的分布格局,直到现代还是如此。城步苗族的民族特征、民族认同感一直是非常明确的。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认为,他们说的话才是真正的苗语,其他地方的苗语之所以和他们不同,是其他地方的苗语发生了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只根据一些语音特点,把城步及其毗邻地区的青衣苗人话强行合并到其他汉语方言或土话里去,得不到语言使用者的认同,没有社会基础,实际上是不可取的。

二、青衣苗人话和其他湘南土话在一些显示语言来历的语言特征上有重大区别

青衣苗人话虽然已基本汉语化了,但仍在一些地方留下了本属苗语的底层现象。通过这些语言现象可以看出,青衣苗人话和其他湘南土话在语言来历上有重大差别。下面我们分别从语音、词汇、语法三个各举一两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1.青衣苗人话中,在五个调查点发现了[gɬ-][kl-][kɬ-][tl-][ɬl-][ɬɭ-][ʂɭ-]等七个复辅音声母。迄今为止,尚未在其他湘南土话中发现相同的语言现象。这是青衣苗土话在语音上区别于其他汉语方言的最重要的语言特征。而且,通过内部拟测法可以证明这些复辅音都是属于早期的语言现象,不是后起的变化。

复辅音声母主要见于古精、从、心三母。如果这是一种后起现象的话,具有相同条件的其他声母应该也会发生同样变化。下面对比来自古精组的“酒”字和来自古见组的“九”字在全部23个调查点中的读音。

T00233_00_1

T00234_00_1

先说“九”的读音。“九”字在22个调查点中读舌面声母,这显示,见组字在今细音韵母前已完全颚化了。在泗水2中则读舌尖前声母。这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音变。这说明,泗水2的精母字从来没有读过舌尖前音,因而留下了一个空格,见母字可以从舌面音声母进一步变成舌尖音声母。

据此,可以把青衣苗土话中“见”母的音变过程构拟为:

ktɕ>ts

“酒”字在23个调查点中的声母读音则比较复杂。共读成tlkltstɕ等四个声母。汉语语音史的研究成果证明,中古的精组声母是一组舌尖音,如果读成舌面音,一定是在细音韵母前发生颚化的结果,是一种晚起的音变现象。青衣苗人话的复辅音声母如果是晚起现象的话,在读音条件相同的情况下,见组声母也应发生同样变化。事实上是见组声母并不出现复辅音声母。这可证明,青衣苗土话的精组声母读复辅音声母是一种早期的语言现象。

据此,可以把精母的音变过程构拟为:

kltltstɕ

每一个读音所对应的方言点为:

kl:芙蓉、中洞、牛头、泗水1

tl:、泗水2

ts:团心寨、白头坳、尖头田、桃林、长滩、猴家寨、李家团、岩头、烟柱坪、黄龙、里市

tɕ:羊石、落家田、白水、信塘、初水、田头、横水

从地域分布上看,从tɕ到kl的分布,对应着青衣苗人话从北到南的地域变化:越往南,青衣苗人话的语言面貌越古老;越往北,青衣苗人话汉化的程度越深。这种变化,在各调查点中语音、词汇、语法三个方面都有体现。语言特点的变化与语言地理分布的情况密合,这从另一个角度为复辅音声母是青衣苗人话早期语言特点的观点提供了可靠的证据。

至于为什么青衣苗人话中精母最早的读音会是[kl],这是从[tɕ]逆推的结果。而从[tl][kl]的音变过程目前还得不到令人满意的解答。

2.青衣苗人话中有一些底层词。这里仅举“一”和“儿子”的读音为例。

1)“一”字在青衣苗人话中有文白异读。下面观察青衣苗人话23个调查点中“一”字在三种情况下的读音。第一种是“一”字单用,第二种是“一”和量词搭配使用(一只手),第三种是“一”在“十一”这个数字中的读音。

①“一”字单用时有两个读音。

23个调查点的调查中,羊石、团心寨、落家田、白头坳、白水、信塘、初水、尖头田、桃林、田头、长滩、猴家寨、横水、李家团、岩头、烟柱坪、黄龙、芙蓉、中洞、牛头、泗水1、泗水222个调查点读成[i],声调的读音符合各方言清入字的演变规则。

只有里市读成[aT00235_00_1.jpg]

②“十一”的“一”只有一个读音:在23个调查点中都读[i],声调的读音符合各方言清入字的演变规则。

③“一只手”的“一”有三个读音。

团心寨、桃林、长滩、烟柱坪、黄龙、芙蓉、里市、中洞、牛头、泗水1、泗水212处读成[aT00235_00_2.jpg],阴去调。声调的读音不符合各方言清入字的演变规则。

信塘读[iaT00235_00_3.jpg],入声调。

羊石、落家田、白头坳、白水、初水、尖头田、田头、猴家寨、横水、李家团、岩头等11处读[i],声调的读音符合各方言清入字的演变规则。

这三个读音反映了三种不同的语言背景:

团心寨等11处的[aT00236_00_1.jpg]音是白读音,是该语言或方言本来的读音。在这里,反映的是青衣苗人话本属苗语的底层读音。

信塘读[iaT00236_00_2.jpg]音应该是本族语的[aT00236_00_3.jpg]和外来的[iT00236_00_4.jpg]混合而成的读音,是青衣苗人话在从苗语到汉语的演变过程中产生的语音融合现象。

对照团心寨等11处“一”字的文白读,羊石等11处的[iT00236_00_5.jpg]是“一”文读层的读音,是外来的读音,反映的是青衣苗人话汉化的结果。

下面拿城步五团青衣苗人话来和其他的苗语方言作对比。

T00236_00_6

①上举各处语言材料的来源是:五团:本人调查。腊乙坪、养蒿、大南山:王辅世《苗语简志》,民族出版社,1985年。吉卫:向日征《吉卫苗语研究》,四川民族出版社,1999年。

湖南城步五团“一”字的白异音正好和腊乙坪、吉卫的“一”的读音对应,文读音正好与养蒿和大南山“一”的读音对应。这种苗语和汉语的对应关系只能解释为白读音是原苗语底层,文读音是从汉语进入苗语的读音。

2)再以“儿”字的读音为例。

湖南城步五团等地把“未婚青年男子”称为[naT00236_00_7.jpgteT00236_00_8.jpgleT00236_00_9.jpg],对应的词是[naT00236_00_10.jpgmeT00236_00_11.jpgleT00236_00_12.jpg](未婚青年女子)。[na]的意思和英语的“young”差不多,[leT00236_00_13.jpg]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子”尾,[teT00236_00_14.jpg]相当于汉语的“儿”或“子”,是这个词语的核心语素。从五团话来看,由于精母不读[t]声母,可以据此排除“子”的可能性。如果是“儿”字的话,日母字也没有读[t]声母的。由于五团等地青衣苗人话的上声调也可看成轻声,从声调方面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因此,这个音单从五团来看,找不到令人满意的本字。但如果对照湖南和贵州的其他苗语,这个字就可以得到比较圆满的解释。

T00237_00_1

在腊乙坪(含吉卫)、养蒿和大南山等三个苗语方言中,“儿”字的读音有明确的对应关系,肯定是苗族语本来的读音。从湖南城步五团到贵州毕节大南山,两地相距千里,而“儿”字的读音又如此接近,这也只能解释为是城步五团的青衣苗人话保留了本族语的读音。这个音在五团之所以得到保留,主要是它已被镶嵌在一个短语的中间,语言使用者已不知道其来历,因此其音变规则就不再受其他日母字的制约,从而保留了本来的读音。

3.修饰语与中心词的相对位置关系在语言类型学研究中有重要地位。汉语名词短语的语序类型是左分支(left-branching)型。语序规则是:修饰语在左,中心语在最右端,从左向右,层层叠加。如下例:

T00237_00_2

在现代汉语中,普通话和所有的汉语方言都是这种语序类型。

根据王辅世《苗语简志》(民族出版社,1985年)、向日征《吉卫苗语研究》(四川民族出版社,1999年)、王春德《苗语语法纲要》1977年,内部出版)、毛宗武等《瑶族语言简志》(民族出版社,1982年)等论著的描写,苗语名词短语的语序类型是一种侧重于右分支(right-branching)的向心结构。在“大山”、“红花”等修饰语加中心语的结构中,要说成“山大”、“花红”;如果有数量词,就会同汉语一样,要把数量词放在名词中心语的前面,如“五个人”、“八头牛”之类。汉语中的“指代词+量词+中心语”结构如果翻译成苗语,则应翻译为“量词+中心词+指代词”结构,“这个人”用苗语说就是“个人这”。其语序类型为:

T00238_00_1

除了本书重点调查的城步五团外,其他一般调查的23个方言点中,团心寨、初水、长滩、芙蓉、里市、中洞、牛头、泗水1、泗水2等九处相当于普通话中“那个人”的“那”都位于中心词之后,各地的读音也有差别。具体情况如下:

T00238_00_2

上列9个调查点的“这个人”是“指代词+量词+中心词”的语序,而“那个人”则是“近指词+量词+中心词+远指词”的语序。其语序类型为:

T00238_00_3

近指方式:咯°个人

T00238_00_4

远指方式:咯°个人miT00238_00_5.jpg/liT00238_00_6.jpg/T00238_00_7.jpgiT00238_00_8.jpg

从上面的图示可以看出,青衣苗人话近指用法的语序类型和汉语相同,也是左分支类型,但远指用法却是“指代词+量词+中心词+指代词”这种侧重于左分支的向心类型。

这种名词短语的语序类型与汉语的左分支语序类型完全不同,但也不完全同于苗语。这应该是一种在接受了汉语的前置指代词的同时又保留了原语言后置的指代词后才出现的向心结构。实际上是语言融合的产物,也是语言底层在语法层面上的反映和表现。

三、青衣苗人话是一种从苗语演变而来的汉语

青衣苗人话的现状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本为苗语,后来变成了汉语,一是本为汉语,因与少数民族语言接触而接受一些少数民族语言成分。

根据现代历史语言学对世界范围内各种语言接触和语言演变的研究成果,有一些语言演变的规律是大家公认的:如果甲语言因受乙语言的影响而发生变化,由于影响源在外部,语言的演变一定是从外到内进行的,最先变成乙语言的是文化词,然后是一般词汇,然后改变音系结构,然后改变语法结构,最后虽然变成了乙语言,但甲语言原来的语言成分仍会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保留。以数字词为例,最先变化的是“一百”以上的词,然后是“十”以上的词,再次是“二”以上的词,“一”往往保留到最后。

青衣苗人话的变化基本上符合这条规律:在青衣苗人话中,单说的“一”实际也几乎完全变成了汉语,但当“一”和其他量词组合成一个结构时,苗语的“一”终于得到了保留。“儿”字在青衣苗人话中得到保留基本上也是这条规律起作用:单说的“儿”及所有日母字的读音都与一般的南方汉语方言相同,但在“[naT00239_00_1.jpgteT00239_00_2.jpgleT00239_00_3.jpg]”这个固定词组中,由于人们已不知道这个“[teT00239_00_4.jpg]”就是“儿”字,于是就不再把它读成一个日母字,从而保留了原来苗语的读音。

甲语言如果受乙语言影响而变成乙语言,语法规则的演变往往也是比较滞后的。青衣苗人话中“远指结构”保留了苗语名词短语的向心结构,则是语法规则演变滞后的规律起了作用。

根据这些演变规则,由于青衣苗人话保留苗语的成分都只在最核心的部分和语法层才能找到,其演变就不能解释为青衣苗人话本为汉语,因与苗语接触而接受了一些苗语成分。而只能解释为青衣苗人话本为苗语,因受汉语的影响而变成了汉语,其保留的苗语成分都是原语言的底层。因此,可以把青衣苗人话的历史演变过程构拟为:

古苗语>古苗汉混合语>青衣苗人话

四青衣苗人话的语言归属

明确了青衣苗人话的来历,综合考虑青衣苗人话的社会属性及其语言底层现象,青衣苗人话既不能归到吴、闽、粤、客、赣、湘等传统的南方汉语方言中去,也不能归到平话或“湘南土话”中去。

青衣苗人话应属“民汉语”范畴,是一种少数民族汉语。“民汉语”的基本含义为:语言的总体面貌已是汉语了,但语言持有者不是汉族,语言的深层还保留着一些原语言的成分。

从汉语史的角度来说,汉语的历时变化可以归纳为两个基本方面:一个是汉语自身的变化,另一个是汉语在与其他语言接触时发生的变化。这两种变化对汉语的影响都是非常深刻的。但由于受各种条件的限制,我们对前一种变化的了解比较深入,对后一种变化的了解还比较少。

本书的研究成果证明:少数民族语言影响汉语经常通过放弃本族语,使用汉语又改造汉语的方式来进行。本书详细描写的湘桂两省四县青衣苗人话的语言事实,为这种演变模式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例证。

来源:《湖南城步青衣苗人话》
日期:20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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